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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江教授

 

光阴荏苒,世纪之交之际,我正值壮年,不知哪来的兴趣,醉心于英文著作的翻译。如今回想起来,身体因此大损,稿费没拿几文,科研成果不认,还不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能否换来读者的肯定。多年后,一名传播学博士生要以新闻传播学著作和教材的翻译为研究主题,对我做了访谈。后来我读到该博士论文,得知我就翻译数量而言在本专业位列第二,第一名是遥不可及的师友何道宽教授,我作为“亚军”也和其他译者拉开了距离。这算不算是对我的一种宽慰呢?以下两个小故事或许能透析些许端倪。

 

一、News Values—书的第二个中译本

应该是在1999年寒假前,我前往新华出版社面见资深新闻学图书编辑池平女士,向她呈交一本书的译稿《信息时代的新闻价值观》。这是我的第一次“补锅”。其缘由是:1998年5月,该书的第一个中文版面世,名为《新闻的价值一信息时代的新思考》。我读后感到,从书名开始,翻译品质就存疑。英文原名是:News Values:Ideas for an Information Age。我随后联系池平大姐,说明了该版本的种种不足。鉴于该译本存在林林总总的问题,她们经磋商后回复我,如果我愿意,出版社可让我再翻译一版。我考虑后接受了这个“补锅活”。大约4个月后的1999年年初,我向池平女士交活。

《信息时代的新闻价值观》

 

现在看来,这个新译本确实全面改进不少,百度学术显示被引用量达320次。可是出版社为此付出了较高成本。首先是二度向不同译者支付稿费,其次是面对这样的诘问:两个中文版有什么关系?后来发现,网上确实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,而出版社真的不大好回答。

在我这边,我只需要对我的译文负责。该书作者杰克•威廉•富勒(Jack William Fuller,1946-2016)是普利策新闻奖得主和美国著名报纸《芝加哥论坛报》前总编、美国第八大报团总裁,还是一位法律博士和获奖小说家,其丰富素养和广博学识在这本书中有充分的体现。该书重点探讨了三个基本问题:一是新闻的真实性及其实现途径;二是新闻中的表达问题;三是网络时代报纸的未来前景。作者从哲学、法学和文学乃至于粒子物理学中吸取养料,上自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,下至罗尔斯的正义论和波普的证伪主义,作者娓娓道来,随处可见妙语和灼见。

仅举一例,富勒在谈到新闻写作的简洁性时写道:“推崇简洁有几个目的:它节省白报纸,还可能节约人们的时间。它能洗尽浮华的辞藻,而为了表现其雄辩,作者多喜欢这种文风。它产生出一种适合广大受众教养程度的陈述简单性。”但是,“推崇简洁也排斥了许多有用的写作技巧”。富勒在娓娓道来中,提到了一句引语:“根据通讯原理,冗余能提高可靠性。如果你想让一条讯息穿透天电干扰,那就将它一次又一次地发送出去,以便接收者能够将各个片段拼合成一个完美的文本。当然,太多的冗余终究不可取,势必浪费时间和令人生厌。但是,冗余有利于传通。如果坚持两点之间取最短距离的做法,那就可能失去受众。当一篇作品重复一句话一例如反复称’布鲁图斯是个尊贵的人'一的时候,如果稿件编辑将这重复语给删除了,那他就是愚不可及。”在“布鲁图斯是个尊贵的人”之后,第一个中译本照例不给注释。但是有读者知道,加注是我的一个习惯,如上文字在我这里是万万不可不注的,因为那引语是莎翁剧本中的一句台词。当时我手头没有英文版,无法直接找出出处。好在我手头有国人大家朱生豪、梁实秋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译本。于是我像大海捞针一样,在莎翁全集梁实秋译本中找到了一大段精妙文字,这就有了长度创纪录的如下译者注:

语出莎士比亚悲剧《尤里乌斯•恺撒》中安东尼之口。布鲁图斯为刺杀恺撒的元凶。剧中最伟大的一景是安东尼在恺撒遇刺后发表演说煽动群众暴动。安东尼在此多次称,布鲁图斯“是个尊贵的人”。他说:“朋友们,罗马公民,同胞们,请听我言:我是来埋葬恺撒的,不是来称赞他的。人之为恶,在死后不能被人遗忘,人之为善,则常随同骸骨被埋在地下;所以恺撒有什么好处也不必提了。高贵的布鲁图斯已经告诉你们,恺撒野心勃勃;果真如此,那是严重的错误,恺撒已经严重的付出了代价。今天,在布鲁图斯及其他诸位准许之下,——因为布鲁图斯是一位尊贵的人,所以他们也当然都是尊贵的人,我来到此地在恺撒的葬礼中演说。他是我的朋友,对我忠实而公正,但是布鲁图斯说他野心勃勃,而布鲁图斯是个尊贵的人。他曾带许多俘虏到罗马来,其赎款充实了我们的国库:在这一点上恺撒可像是野心勃勃么?穷苦的人哭的时候,恺撒为之流泪;野心应该是较硬些的东西做成的;但是布鲁图斯说他野心勃勃;而布鲁图斯是个尊贵的人。你们全都看过的’卢帕克斯节'那一天我三次献给他一顶王冕,他三次拒绝接受;这是野心么?但是布鲁图斯说他野心勃勃;而当然他是一个高贵的人。我不是要说布鲁图斯所说的不对?我只是来此说出我所知道的事。你们全都曾经爱戴过他,不是毫无理由的;那么,有什么理由令你们不为他悲伤呢?啊,判断力哟!你已经奔到畜牧群里;去了,人类已经失却他们的理性。请原谅我。我的心在那棺材陪着恺撒呢。我必须停下来,等它回来。”(译文取自《莎士比亚全集》梁实秋译本,人名汉译有所改动)

 

二、《美国新闻史》第八版的寒暑“补锅”

提交《信息时代的新闻价值观》新译本时,我看到池平女士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大摞文稿。我瞅了一眼,哇,原来是《美国新闻史》新版本的译稿,我不由得心生羡慕,凑上前去。一看是英文第八版的译本,于是询问译者是谁。我记得,新华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该书第一个中译本是由翻译家董乐山先生领衔校译的,译者有苏金琥等6位,译文质量顶呱呱。我这时所知晓的董乐山先生,改革开放后在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任研究员,因此之故,我差点考虑报考该所的研究生。我所不知的是,董先生曾经供职于我自小学起就阅读的《参考消息》编辑部,所以也是今天所谓的媒体人。对于我非常敬仰的董先生,我后来写道:

1982年的译本优点太多了,除了译文的信、达、雅之外(当然不免有个别笔误),它还有一个重要贡献:向不大规范的传统新闻学提供了多种规范,如编辑主任、煽情主义、新式新闻事业等译名的确立,无不透析出宽厚而博学的董先生及其同仁的心血,而如今可谓一言九鼎。董先生虽然长期从事美国文化研究,不被归入新闻传播学者之列,但笔者认为,他作为翻译家对新闻学的贡献用“甘做嫁衣”“润物无声”来比喻是再恰当不过分(遗憾的是,笔者在董先生为译事过于操劳而逝世不久,问过多名新闻学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:“董乐山是谁?”看到的是一片摇头,“你们读过董老师所译、所校的《西行漫记》《光荣与梦想》《第三帝国的兴亡》《美国新闻史》《美国志》没有?”众人则纷纷点头)。

池平大姐见我盯着《美国新闻史》(第八版)译稿不放,对我说:你看看翻译得怎么样,可以带回去看,但最多一个月时间。我问池大姐:译者是谁?她说是“参编部”(即《参考消息》的编辑部)的十来个年轻人。我想“参编部”的都是高手,翻译应该靠谱。我当场阅读了片段,发现译文流畅,但没有注释,有些句段逻辑上有点问题。于是我开心而忐忑地把这一大包书稿和原版英文书带回家了。事后证明,我大大低估了这部译稿的复杂程度,以致不得不一再向池大姐请求延期交还译稿,居然从1个月变成了9个月!真可谓春来兴冲冲接活,秋至惨兮兮完工。

对照英文发现,凡是基于1982年译本的地方,译文没有什么问题;凡是第八版的新内容,译文基本不可信,看似流畅,其实不然。我想,这“参编部”的为什么会这样?英文水平不够?不大可能;不认真做?可能性大。圈内人都知道,世纪之交的《参考消息》位列国内日报发行量之首,经济效益可观。我隐约听说,吃外文饭的“参编部”在新华社属于高大上部门,月薪近万(我当时是月薪2000多元的副教授),大概率是他们把这本书的翻译当成一次普通任务,在最短时间内分头完成。至于史学著作所涉及的脉络和背景,则不加探究,直接按字面或个人理解简单处置。所以,此“参编部”非董先生那辈人的“参编部”了。

于是,我只能在“参编部”译稿的边缘处用红笔划来划去做修改,竟至于经常写得密密麻麻无从下笔。我后来越发觉得,不是自己水平有多高,而是肯傻乎乎地投入时间。如果按照当时开始流行的计件取酬法去处理翻译文件,那应该是几乎没有人会承接的。记得当时的译著稿酬是每千字50元,即便《美国新闻史》中文版多达90万字,全部稿费4万多元,还要扣税,平均下来每个月3000多元,如果“参编部”薪酬那么高,怎么会接这种活?还有一点就是,稿费是否要在全部译者之间分配?

当然了,我顾不上想这么多,只希望完工交活。我的身体也出了状况:肩周炎俗称“五十肩”,可是它在我42岁那年就袭击了我,并且遗患至今。到了秋天把《美国新闻史》译稿“补锅版”交给新华出版社时,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。接下来的是译者署名问题,后来听说,“参编部”诸公对此无所谓,加之参与者众多,就取了个“殷文”的笔名。最后第八版的译者就变成了“展江”和“殷文”。至于“殷文”们到底是哪些高人,我至今一无所知,更无缘谋面。但对于上述种种内情以及我的个人推断,我自然不便公开。我在第八版“译者的话”中是这样描述的:

新的中译本既是新华社《参考消息》编辑部多名译者和我本人共同劳动的产物,又得益于近10年前董乐山、苏金琥等前辈译者所打下的基础。……在那个时代,没有个人电脑、没有因特网、没有如今那么多工具书,却能出那样的汉译精品,足见前辈的功力。这种钦敬之情既成为我们的动力,也令我们忐忑不安,因为本书的翻译毕竟是对我们的能力和韧性的双重考验。现在我们只感说,第二个中译本在形式上比1982年译本更臻于完善。我们的做法是:遵从翻译规范和习惯,精心推敲新词译名、所有人物、报刊名称和重要术语均附原文;遍查各种资料,将美国人不言自明、中国读者可能有困惑的名词、典故逐一加注(总数超过270处);原书图片(超过200单幅)、各章英文注释、英文参考文献全部保留;用去一个多月时间,在多位学生的协助下将原书索引的页码全部转换为中译本新页码,并补充了三分之一的内容,以供研究者参阅。

《美国新闻史》(第九版)

 

后来得知,美国大使馆将《美国新闻史》中文第八版作为礼品书赠送宾客。我不禁有些后背发凉。如果我不“补锅”会怎么样?“补锅”版靠谱吗?到了2002年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购得第九版的翻译版权,任务也交给了我。这回我就轻松多了,记得开始翻译是在2003年4月,由于“非典”肆虐,北京各单位已经封闭。课余时间我大多泡在电脑上,轻松地在3个月内完成了新版翻译。

*本文系简写,参考文献从略,原文刊载于《中国新闻传播教育年鉴2021》,武汉大学出版社,第853—858页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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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江

展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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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7年生于南京,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,法学硕士、博士。从事新闻工作10多年,1996年7月-2009年9月任教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,2009年10月起任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国际新闻与传播系教授。2010年9月起任中山大学双聘教授。现为中山大学、武汉大学、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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